天涯离开的时候,没有跟路远和我告别。
那天傍晚,我正在厨房里准备一道新学的洋葱牛柳的配菜,切成粗条的洋葱熏得我有些睁不开眼,猛地抬头才发觉下班回家的路远不知什么时候正站在我的身后,我忙招呼他快去把孩子叫回来,准备开饭。然后又眼泪哗哗的继续切。
这时,背后传来路远沙哑的声音,天涯出事了。
咹?我握刀的手停在半空。
天涯走了,连他妈都不晓得他去了哪里?路远的声音里透着深深的疲倦。我回头死死的看着路远,想要从他的表情找到一些暗藏的笑意,那么我就知道路远是在骗我。我在心里飞快的想清今天是几号?离4.1还早!可是,可是路远紧锁的眉头和那声沉重的叹息近在咫尺,那么一切都是真的?天涯,天涯真的出事了?
被洋葱熏得饱胀而酸涩的双眼,终于泪水决堤。
不管任何时候,路远都见不得我哭,他有些慌乱的握紧我双手。不急不急。天涯总会回来,找我们借的钱,总会有个交代。
路远的话让我更加情难自禁,哇的一声哭着扑倒在他怀里。路远环抱着我,用手轻轻的拍着我的背,他以为我心疼的是天涯之前找我们家借的7万块钱,那是我们结婚13年家里唯一的一点积蓄。路远和我的工资都不高,除去日常家用还能艰苦卓绝的攒下这笔钱,简直是奇迹。路远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每次看到银行卡的数字往上涨,他就会一脸幸福的冲我笑,老婆,这辈子娶到你真是我的福气。在路远的生命完美的想象里,就是蛋生鸡 鸡生蛋,然后我们的生活会越来越好。那7万块钱就是路远理想的起点。可是,我知道,我心疼的不是那7万块钱,真不是。
天涯和路远是高中同学。而我在同一时间认识了他们两人。那一年我18岁,帮表哥守着一家日化店。空闲的时候我会用柜台上陈列的试用装在自己脸上涂涂抹抹。然后对着镜子做出各种夸张的表情,最后在自己都觉得惨不忍睹的心情里胡乱的擦掉。那天,我正对着镜子看被擦得一片红肿的眉头心里懊悔不已时,身后进门的方向传来一个声音,你好。确切的说那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那声音低沉而浑厚。我本能的回头望去。一个高个子男孩正笑盈盈的推门进来,不知是玻璃门太矮还是那人太高,进门时不经意的偏了一下头,乌黑柔顺的头发顺着一边盖去,遮住了眼睛,那男孩很随意的理了一下额前的头发。拂过发丝的手指修长而白皙,在日照里透着温润的光芒。十分钟以后,我知道了他叫郭天涯,紧跟着他身后出现的比他矮了一个头的叫许路远。那年他们高三,趁着寒假来“体验生活”。在店对面的空地上摆了一个卖烟花炮竹的小摊。收摊的时候就想把地上的垃圾收拾一下,于是天涯叫路远去对面的日化店借下扫帚,路远在店门前徘徊了好一阵最终还是没有敢推门而入。天涯放下正装车的凉板和条凳,走过去拍了一下路远的后脑勺,就跟一个发光体似的降临在我面前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还是会描眉化唇,下班的时候天涯和路远会准时出现,然后把我送到我家门外的巷子。我的生活就那样猝不及防的缤纷起来,天涯和路远的话不多,但他们都会刻意的逗我开心。走在天涯和路远中间的我心里也美得冒泡,又时常怅然若失。我不知道为什么怅然若失,我就想梦醒的时候,那双水晶鞋还在。后来有一天,路远一个人来的,在我一脸询问的注视下,他红着脸搓着双手。我们都没有开口说话,像往常一样,简单的做了清洁,关门打烊。一路上我都没有搭理他,我感觉我的心一直往下沉。走到巷口,我也没有打招呼正准备径直离开,路远一把拉住我,说:李华,我喜欢你。我甩开路远的手,往家里跑去。
后来,不知怎么的我就答应了路远的追求,和天涯也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我明白,在我仓促迷糊的18岁那年,梦一样完美的天涯像梦一样的进入和淡出,而只有平凡的路远一直在我身边,安心的陪着我。
听路远说,天涯念高中的时候,是x中的焦点人物。是篮球场上矫健的身影,是校庆会上温暖的情歌王子。路远叙述里的天涯,是和煦的白衣少年,是肝胆相照的哥们儿。路远说,李华,你知道么,天涯最初不叫这个名字,他爸妈离婚后,他妈托八字先生算了笔画,然后去派出所找了熟人改的。自从他妈给他改了姓,他爸那边的亲戚就不认他了,他爸后来也没有再找,八年前走的,记得那时候他妈总强迫他去给病中的他爸送饭,他不愿去,伯伯叔爷们看他的眼神让他恨难受,堂哥堂姐们对他也很冷淡。说着说着,路远的眼睛红了。很多年以后天涯也和我提起过那段时光,他倒是一脸云淡风轻,甚至唇角隐隐含着几分讥诮的笑容说,那时候我就弄不明白,两个人既然断不了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在一起。我也曾经一度相信那些不好的经历对成年后的天涯不会有丝毫影响,尤其看到他那么轻描淡写的对我回忆又意气风发的憧憬的时候。可是,我错了。
天涯他爸走的那年天涯刚满十岁,天涯他妈又面临下岗,为了养活天涯,他妈就在街边用旧篷布支起一个小摊,起早贪黑卖点包面汤圆卤鸡蛋之类的,他妈是个硬气的人,家里哪怕穷得揭不开锅,她在外面跟人借钱也从不愿接受自己娘家的接济,其实天涯的舅舅姨娘们条件都很好,尤其是他的三个舅舅,都是各单位的一把手。逢年过节,舅舅们给天涯钱,他妈总不许他要。每次去外婆那边,一大家子人都围在客厅看电视,只有他妈不停的在厨房忙活。他妈时常念叨,爹有娘有,不如自有,哥有嫂有,不好开口。人穷不能志短,哪怕是亲手足,也不能让人看不起。太小的天涯不懂他妈说的这些,他只知道,每当电视演到精彩处,他就会飞奔进厨房拖他妈出来看,他妈总说自己不爱看。每次看着儿子失落的背影,满手沾满洗洁精泡沫的天涯妈眼眶就逐渐湿润。
很多人都劝天涯的妈改嫁,说她一个女人拖个孩子太难了。毕竟这么年轻。天涯他妈摇摇头,别人家的老汉儿哪儿会真心疼我的儿子哟?做作业的天涯也在旁边接口,我不要后爸。他妈总是爱怜的摸着他的头,快做作业。那些年,孤儿寡母就着咸菜打发一日三餐的时候多不胜数,天涯总记得,每次吃面条,他妈总悄悄的给他碗里单独多放一勺猪油。
其实天涯爸妈没离婚时,日子也不好过,他爸酗酒,一喝就醉,一醉就发疯。疯起来就狠命的打他妈,各种污言秽语不堪入耳。天涯那时候总捏紧拳头,在心里咬牙发誓,长大了一定要让妈妈过上好日子,一定要。如果那人不是他爸,他一定宰了他,,,,,,无数个寒冷的深夜,母子俩抵足而眠,他妈总在被窝里轻轻对天涯说,你一定要好好的读书,你是我全部的希望和骄傲,等你长大了,出息了,我们的苦日子就熬到头了。假装熟睡的天涯咬紧嘴唇,想起他妈这些年的含辛茹苦和忍辱负重,搭在身上的薄被,竟沉重得将胸口压得窒息。
天涯大学毕业那年,我成了路远的新娘。被鲜花簇拥的我,回头看见迎亲队伍里的天涯,比一旁西装革履的路远还要抢眼。我欢天喜地的朝他们飞跑过去。
你能来,我真高兴。
路远和你的婚礼,我怎么可能不参加。还是那样淡然的笑容和温和的语气,可那头飘逸的头发剪成了短碎,露出明净的额头,眼前的人还是那样眉目如画,可感觉有些地方不一样了。那天,天涯陪我们送走最后一个离席的宾客,然后对着我和路远说,当了你们这么多年灯泡,终于可以功成身退了。
醉酒的路远一个劲儿的笑,没有答话。在他看来,他的生命里只要有了我和天涯,就是圆满。而我,在听到天涯说出,妹妹,一定要幸福的话来时,眼泪盈眶。哽咽的无法言语,就一个劲的冲他点头。那一刻,我觉得时间仿佛回到了4年前,一切都没有变,眼前青年才俊似的人物仍是当初跟路远一起送我回家的少年。
天涯笑我,再哭妆就花了,跟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一样。
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想问但一直都没有问出口的是,天涯,你第一次看到我是怎么样子的?
大学毕业的天涯本来在省城可以应聘到一份不错的工作,因为他妈的一个电话,他还是决定回开城发展。后来我才听说,天涯同时舍弃的,还有他的初恋。那个女孩不漂亮,但是性格温和且善解人意,跟许多的大学情侣一样,他们曾经很真实的相爱,和许多大学情侣又不一样,他们分开的时候心平气和。临走的那天,吃完女孩最后一顿亲手包的饺子,然后天涯陪女孩去车站。一路上他们一直没有松开紧握的手。那时的天涯,即使心里有万般不舍他也不曾想到,有些再见,真的就是再也不见。
顾菲菲是天涯的舅妈介绍的,舅妈说,顾书记家的独生女没得挑,自身条件也好,选花了眼才留到25岁的。天涯跟菲菲其实早就认识,高中时同校不同班。记忆里是个不苟言笑的女生。
隔着热气腾腾的火锅,顾菲菲正襟危坐,时隔经年,两人都不是从前模样,顾菲菲精心修饰过的外表和良好教育培养出来的举止谈吐都让天涯萌生好感,更重要的是顾菲菲的家庭背景,像梦魇一样牵引着年轻躁动的天涯义无反顾,如果说遇到顾菲菲之前天涯的人生规划还是模糊得没有半点头绪,那么后来在跟菲菲谈婚论嫁之时,天涯的生命蓝图已然清晰可见。那日两个人不咸不淡的交谈着,菲菲搁在桌上的手机在不停的闪烁,天涯很得体的为菲菲夹菜添饮料,自己却不停的用筷子搅拌着自己碗里的调料,他喝了两瓶啤酒,中途出去了一次。再回来时菲菲正往外走。天涯意欲送她,菲菲连忙摆手声称有人来接。回到家里天涯舅妈和他妈提起这事,笑着安慰,看来女方不是很中意,以后有合适的,再给天涯留意下。天涯妈不以为然的轻笑,不就是家里条件比我们好么,论人才,天涯哪点配不上她?
两个月后,路远接到天涯电话让他帮忙找熟人借几辆像样的车当婚车时,路远连连追问新娘是谁。天涯说,菲菲啊,你们见过的。
过后,我问路远,你说天涯爱菲菲吗?
路远想了想说,天涯觉得合适就好。
天涯跟菲菲的婚礼定在那年九月举行,天涯他妈倾其所有来置办这场在她看来极度奢侈的婚礼。不仅拿出所有的积蓄,连自己手上的金戒指都摘下来交给天涯去调换菲菲喜欢的饰品。酒店也是按照菲菲的要求去定的。但结婚当天的宴席上,菲菲的父母和亲友却无一人出席。那天,天涯的发型一丝不苟,身旁的菲菲笑靥如花。在那之前,我们已经送了一份礼金,我还是把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红包让路远偷偷塞进天涯的外套裤兜里,隔着人群,我看见天涯脸上涌出一种很复杂的表情,不知怎的,他一下抱住了路远,很久很久都没有松开。
那天从婚宴回来的路上,路远板着脸,一路的埋怨,怪我不该强行把他拽走。还说我不该晚上不准他喝酒。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太不给他面子了。路远明显喝高了脚步有些踉跄,我默不作声的搀着他往前走,他开始语无伦次,以后再也不会跟天涯这种人来往了,太不耿直了,居然带着老婆躲了起来,害我闹不成房。他打着酒嗝,继续说。我们结婚的时候被天涯弄惨了,今天不报仇雪恨就再没有机会了?说着说着,路远又要转身往回走,我死命的拖住他,看着这个平时一向稳重而今天却很孩子气的男人,我能够理解他的失落和憋屈。也只能好言相劝,路远,你就不想想天涯的难处?你们中午在酒桌上那样闹腾,菲菲已经不高兴了,天涯是在强颜欢笑的陪你们喝!“我才不管她高不高兴。路远有些负气的吼了一句,然后声音低下去,喃喃的说,“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这么多年的兄弟,他结婚,居然不让我闹房。一辈子就只有这一次,一次啊!”路远说完,终于忍不住,撑着路旁一棵树的树干,哇哇的吐起来,最后都呕出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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